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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卡基早已不寒而栗，有點張皇失措起來，費了很大的力氣轉動著他那不靈活的舌頭，并且比平時加上了更多的小品詞“那個”，解釋道：有一件嶄新的外套，現(xiàn)在被人用非常殘酷的手段搶去了，他來求見他，是希望他草擬個公文，想法子那個，跟警察總監(jiān)或者別的什么人交涉一下，好把外套找回來。不知道為什么，將軍覺得這種做法太放肆了。
　　“您怎么了，先生，”他繼續(xù)用輕率的口吻說，“您不懂得規(guī)矩嗎？您找上什么地方來了？您不知道辦事的手續(xù)嗎？辦這種事，您得先向辦事處遞個呈文；呈文送到股長那里，再到科長那里，然后再轉給秘書，秘書才把它交給我……”
　　“可是，大人，”亞卡基竭力鼓起他僅有的一點勇氣，同時覺得已經(jīng)渾身汗?jié)窳耍�“我敢來麻煩您大人，因為秘書們那個……都是些不可靠的人。”
　　“什么，什么，什么？”要人說，“您哪兒來的這么大的膽子？哪兒來的這些想法？這些年輕人對長官和上司真是狂妄到了極點！”
　　要人似乎沒有注意到亞卡基已經(jīng)50開外了。所以，如果他能稱為年輕人，那除非是相對的，就是和70歲的人比較來說。
　　“您知道這是跟誰在說話？您明白誰站在您的面前？您明白不明白，明白不明白？我問您�！�
　　說到這兒，他一頓腳，把嗓門提得這么高，即使不是亞卡基也會害怕的。亞卡基就這樣暈了過去，渾身發(fā)抖，搖搖晃晃，再也站立不穩(wěn)，要不是看門的趕緊過來扶住他，他準會摔倒在地上；他幾乎一動不動地被抬了出去。要人很滿意效果甚至還超出意料之外，一想到他的話居然能使人失掉知覺，就更加陶醉起來，他斜眼望了望他的朋友，想知道他對這件事的反應，竟不無高興地看到他也很不自在，甚至也開始感到了恐懼。
　　怎樣從樓梯上下來，怎樣走到街上，亞卡基一點也不記得了。他的手腳都麻木了。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厲害地被一位將軍申斥過，并且還是—個陌生的將軍。他張大嘴，辨不清人行道的高低，在遍街呼嘯著的暴風雪中走去；風，按照彼得堡的慣例，從所有的胡同，四面八方向他吹來。轉瞬間就吹得他扁桃腺發(fā)起炎來，等到他勉強走回家里，已經(jīng)一句活也說不出了；喉嚨全腫了，倒在床上。一頓好罵有時竟是這樣厲害�。〉诙�天他發(fā)了高燒。由于彼得堡氣候的慷慨的幫助，病情進展得比預期的更快，當醫(yī)生趕到的時候，摸了摸脈門，除了開一張敷藥的方子以外，—點辦法也沒有了，連這也只是為了讓病人不至于受不到醫(yī)術的恩惠罷了；然而立刻又宣布，頂多再過一天半，非完蛋不可。然后他對房東太太說：“老太太，您不必白操心了，現(xiàn)在就給他預備一口松木棺材吧，因為橡木的他買不起�！�
　　亞卡基有沒有聽見這些在他是致命的話，如果聽見了，這些話有沒有對他發(fā)生驚心動魄的影響，他有沒有惋惜他的薄命的一生——這都無從知道，因為他一直在說胡話和發(fā)熱。一幅更比一幅奇怪的景象不斷地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忽而看見彼得羅維奇，向彼得羅維奇定做了一件置有捉賊的機關的外套，他老覺得賊就躲在他床底下，并且時時刻刻叫房東太太把賊從他的被窩里拖出來；忽而問人家為什么把舊長衫掛在他面前，說他原是有一件新外套的；忽而覺得他站在將軍的面前，一邊謹聽嚴厲的訓斥，一邊喏喏連聲地說：我錯了，大人；最后，忽而撒野罵起街來，用了一些最難聽的字眼，使房東老太婆甚至畫了十字，她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聽見他說過這樣的話，尤其這些字眼是直接緊跟在“大人”這個字后面的。再往后，他完全胡言亂語起來，叫人一點也聽不明白了；只知道這些雜亂無章的胡話和思想，翻來覆去總離不了那件外套。最后，可憐的亞卡基咽了氣。無論是他的房間或者他的物件，都沒有封存起來，因為一來沒有承繼人，二來剩下的遺產(chǎn)很少，不過是：一束鵝毛筆，一帖公家的白紙，三雙襪子，兩三顆褲子上脫落下來的鈕扣和那件讀者已經(jīng)熟知的長衫。誰得了這一切東西，只有天知道。
　　老實說，連講這個故事的人對這也不感覺興趣。人們把亞卡基抬了出去，埋掉了。于是彼得堡就沒有了亞卡基，仿佛彼得堡從來就不曾有過他這個人似的。一個誰都不保護、不被任何人所寶貴、任何人都不覺得有趣、甚至連不放過把普通的蒼蠅用釘子穿起來放在顯微鏡下面仔細察看的自然觀察家都不屑加以一顧的生物，消失了，隱沒了；這個生物順從地忍受公務員們的嘲笑，沒有做過任何非凡的事業(yè)就進了墳墓，然而無論如何，在他生命快結束之前，一個光輝的訪客曾經(jīng)借外套的形式閃現(xiàn)了一下，剎那間使他可憐的生命活躍起來，后來災禍還是降臨到他頭上，正像降臨到帝王和世間的統(tǒng)治者頭上一樣……他死后過了幾天，部里派了一個看門的到他家里來，帶著叫他立刻去辦公的命令：說是長官要他去；可是，看門的不得不一無所得地回去，報告他不能再來了，對于質問“為什么？”是這樣答復的：“就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大前天把他埋掉的。”這樣，部里的人才知道了亞卡基的死訊，第二天在他的座位上已經(jīng)坐著一個新的官員，個子高得多，寫的字母已經(jīng)不是直體，卻偏得多，歪斜得多。
　　可是誰會想到亞卡基的故事到這兒還沒有完結，他注定死后還得轟動幾天，好像補償他默默無聞的一生似的�？墒鞘虑榫瓦@么發(fā)生了，于是我們可憐的故事就意外地得到了一個荒誕無稽的結局。忽然謠言傳遍了彼得堡，說是在卡林金橋畔和附近一帶地方，一到晚上，就有一個官員模樣的死人出現(xiàn)，在尋找一件被劫的外套，并且以外套失竊為借口，不問官職和身份，從一切人的肩上剝掉各種外套，不管是貓皮的、海貍皮的、棉絮的、貉皮的、狐皮的、熊皮的，總而言之，剝掉凡是人們想得出用來遮蓋自己的皮肉的各式各樣的毛革和柔皮。部里的一個官員親眼看見過那個死人，立刻就認出他是亞卡基；可是，這把他嚇壞了，他拚命地往前跑，因此沒來得及瞧仔細，只看見那個人遠遠的用手指威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