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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弗拉基米爾普京
　　2001年，新任美國總統(tǒng)和俄羅斯總統(tǒng)第一次舉行會晤，引起國際政壇廣泛關注，此外再無任何有新聞價值的政治事件發(fā)生。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延續(xù)了兩國元首——美國總統(tǒng)和蘇聯(lián)共產黨總書記會面的歷史，比如肯尼迪和赫魯曉夫、尼克松和勃列日涅夫、卡特和勃列日涅夫、里根和戈爾巴喬夫，最后一次兩國元首會面發(fā)生在老布什和戈爾巴喬夫身上。聽到這些熟悉的名字，往昔的情景生動地在我們腦海中浮現(xiàn)。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們當年的會面表示這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分歧還沒到不可控制的地步，所以意義非常重大。既然美蘇兩國元首坐在談判桌前，他們就不大可能想著去發(fā)動核戰(zhàn)爭。雖然不會像冷戰(zhàn)時期兩國領導人會晤時那樣劍拔弩張，但布什和普京的會晤還是非常有看頭，因而各方高度期待他們的首次會面。
　　那年，美俄兩國選擇在意大利熱那亞八國峰會之前安排兩國元首在斯洛文尼亞會面。美俄有意讓兩國元首互相熟悉，然后首次面對面地就美國導彈防御計劃進行交流。1999年9月，時任得克薩斯州州長的布什在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城堡發(fā)表演講時曾提到他的競選倡議，其中就包括改造美國包括常規(guī)武器和核武器在內的軍事實力。布什提出要提升美軍常規(guī)作戰(zhàn)能力，希望美國通過高精尖技術打造一支更加靈活、更具殺傷力、隨時候命的軍隊。布什呼吁美軍通過優(yōu)勢創(chuàng)新進行現(xiàn)代化升級，范圍涵蓋秘密偵察、精密武器以及情報收集和分析等領域。布什表示，如能當上總統(tǒng)，他將責成國防部長進一步提高軍事領域和情報部門的配合度，從而加強軍事特種作戰(zhàn)和遠程攻擊能力。他還承諾將斥資200億美元研發(fā)新型軍事技術，淘汰那些過時的武器計劃。
　　在被問及將取消哪些軍制時，麻煩出現(xiàn)了。有些州的選民勢必會對這一問題暴跳如雷。我們在研究“十字軍戰(zhàn)士”艦載戰(zhàn)斗機時霉運不斷，該飛機的火炮系統(tǒng)備受指責，于是我們只好轉而做些討喜的事情，比如呼吁提升作戰(zhàn)準備能力，改善部隊的住房條件等。拉姆斯菲爾德終將會著手進行美常規(guī)部隊的根本改造。
　　在核力量上保持均勢將造成更大的分歧。冷戰(zhàn)時期，蘇美兩國都忌憚遭到對方的核攻擊而不去觸發(fā)核戰(zhàn)爭，當時神秘莫測的核戰(zhàn)略就是在這種假設的基礎上制定而成的。“相互保證毀滅計劃”1保證蘇美任何一方都不能在核戰(zhàn)中占據優(yōu)勢，鑒于蘇美兩國的絕對核實力，在該計劃的制約下，即使一方率先動用核武器發(fā)動攻擊，也不可能在對方使用導彈防御系統(tǒng)進行回擊時全身而退。美蘇都擁有數以萬計的核彈頭，總體威力要超過摧毀長崎和廣島的原子彈千萬倍，倘若發(fā)生核戰(zhàn)，美蘇雙方鹿死誰手很難預料。盡管如此，兩國還是簽署了很多復雜的武器控制協(xié)議，從而延續(xù)這種勢均力敵的軍事對峙，其中就包括1972年簽訂的《反彈道導彈條約》，該條約規(guī)定兩國只能進行最低限度的導彈防御部署。
　　1983年，里根對冷戰(zhàn)時期核策略依據的假設提出質疑。他不明白為何導彈防御系統(tǒng)的部署如此糟糕，并建議推行“戰(zhàn)略防御計劃”（SDI），意在使蘇聯(lián)的核武器變得“無能、落后”。但在提倡武器控制的領導人眼中，“戰(zhàn)略防御計劃”是維持戰(zhàn)略穩(wěn)定的頭號大敵。
　　即使反對“相互保證毀滅計劃”的人都覺得里根的這套方法前途暗淡。根據里根的計劃，美國導彈防御系統(tǒng)需確實具有防御數千枚核彈襲擊的能力，但據悉這在技術上就行不通，即使能做到，如果有漏網之魚，哪怕被幾枚核彈擊中，也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但里根執(zhí)意推行該計劃，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美常規(guī)作戰(zhàn)的指揮力和控制力都因此得到了大幅度提升。美國試圖推行國家防御盾計劃，保護美國不受蘇聯(lián)核武器攻擊，但隨著冷戰(zhàn)的結束，該計劃胎死腹中。里根和戈爾巴喬夫簽署了多項重要的武器控制協(xié)議，《反彈道導彈條約》也未受影響。后來老布什和比爾克林頓采用了同樣的方法：跟俄方簽訂了新協(xié)議，保留《反彈道導彈條約》，結果證明這一方法亦行之有效。
　　可是，對小布什而言國際形勢發(fā)生了巨變，這不僅給他制造了一系列嚴峻的挑戰(zhàn)，也給了他借口重新制定核戰(zhàn)略。長久以來人們都很難想象莫斯科和華盛頓雙方會發(fā)生核戰(zhàn)，如果一方無端發(fā)動襲擊，無異于自取滅亡，這一點對雙方來說都可謂晴天霹靂。反倒是戰(zhàn)火不斷的中歐有可能動用核武器，別忘了，北約和華沙公約組織這兩個訓練有素的軍事集團曾在冷戰(zhàn)期間于聯(lián)邦德國和民主德國的分界線上互相對峙。因此，美蘇雙方的軍隊都在為可能發(fā)生的核沖突而磨刀霍霍，兩國元首也都做好了準備。在從政生涯的早期，我就是專門研究這一課題的，1986—1987年，我在聯(lián)合參謀部旗下的核武器和化學武器部（NUCHEM）擔任參謀一職。
　　到了2001年，核戰(zhàn)的陰霾早已不復存在。蘇聯(lián)解體，紅軍撤出歐洲，退回俄羅斯。兩德統(tǒng)一，蘇聯(lián)的“前沿陣地”——波蘭、捷克共和國和匈牙利都加入了北約，華沙公約組織也退出了歷史舞臺。美俄之間的敵對關系都沒有了，兩國還可能發(fā)生核沖突嗎？
　　因此，布什總統(tǒng)提議大規(guī)模削減核武器，而且不必進行冷戰(zhàn)時期那樣繁多冗長的協(xié)商就能執(zhí)行。他準備單方面削減美部署的核彈數量至合理水平，讓俄羅斯只能跟在后面照貓畫虎。接下來，還要修改《反彈道導彈條約》，甚至可能出現(xiàn)更好的結果，雙方干脆將此協(xié)議廢除，只需針對朝鮮與伊朗這些真正具有核威脅且威脅度不斷上升的國家發(fā)展小規(guī)模導彈防御體系。
　　國家安全部門并不能做到這一點。在跟普京會晤前，華盛頓最關注的話題似乎還是在冷戰(zhàn)過去多年后的今天是否還有必要繼續(xù)保留生效30年之久的《反彈道導彈條約》。莫斯科、華盛頓和歐洲在一夜之間又開始就多年前的武器控制事務議論紛紛�，F(xiàn)在，他們的討論集中在戰(zhàn)略穩(wěn)定問題上，但我認為俄方對這一議題并不感冒。
　　我并非在暗示莫斯科方面，特別是俄總參謀部對軍事平衡問題不聞不問。然而，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據我們了解，一旦不再進行武器控制，作為象征的克里姆林宮和白宮也就不再處于平等的位置上。追溯到尼克松政府時期，那些武器控制方式均以《美蘇相互關系原則》為前提，而該文件的簽署也為兩個超級大國“管理”國際事務制定了相關原則。
　　而蘇聯(lián)的“繼任者”俄羅斯雖然貴為大國，但并非冷戰(zhàn)意義上的超級大國，俄羅斯只有在核武器方面能與美國并駕齊驅。俄羅斯國家安全官員表示，在冷戰(zhàn)后的大部分時間里，美俄兩國就合作所做的正確選擇都顯示出俄羅斯的實力不濟，不能和美國同日而語。但是他們心中卻十分懷念莫斯科往昔縱橫國際社會的歲月，彼時莫斯科直面華盛頓及其盟友，讓他們知道人類歷史還可以朝著不同的方向發(fā)展。武器控制和《反彈道導彈條約》就是這種歷史背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同時也是保護權力長盛不衰的重要手段。
　　在此背景下，我們抵達斯洛文尼亞盧布爾雅那郊外建于16世紀的布爾多古堡，比俄方代表團早到。布什參加會議向來守時，甚至有早到的習慣。事實上，我曾跟他說過，鑒于他每次總是早早赴約，多出來的時間可以讓他提前六個月結束總統(tǒng)任期。
　　禮賓司長宣布俄羅斯代表團抵達，布什走出房間來到庭院中，希望能在半道上迎接他們。當普京朝布什走過來時，他的身材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人雖然不高，也就5英尺8英寸左右，但他肩膀寬闊，走路時頗具運動員風范。他似乎有點兒害羞，甚至緊張。我跟他握手時用俄語問候了一句“幸會”，這時我才突然想起，我們以前見過面。
　　1992年，我曾前往圣彼得堡會見改革派市長——已故的阿納托利索布恰克（AnatolySobchak），他當年希望斯坦福大學的幾位教授給他建議，告訴他如何在前沙俄帝國的首都圣彼得堡這個大城市建立一所嶄新的歐洲大學。那天晚上，索布恰克設宴招待了美方代表團，此人及其夫人都是�；手髁x者，鐘情于19世紀的格調，希望具有輝煌歷史的圣彼得堡能夠與現(xiàn)代化的俄羅斯融為一體。房間里擠滿了人，他們全都穿著黑衣（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洲大陸的知識分子通常喜歡以這樣的打扮示人）。許多人不是叫托爾斯泰就是叫普希金，都與俄國歷史上兩位文壇巨匠沾親帶故但其中有一個人看起來與當時的場合格格不入，他身穿西服，十分符合蘇聯(lián)高官的打扮，聽完介紹后，我才知道此人是圣彼得堡的副市長弗拉基米爾普京。
　　我對當年初次見面的事情只字未提，而是直奔主題。兩位總統(tǒng)進入房間進行一對一的商談，這種只帶一名隨從的會晤實在少見，布什總統(tǒng)只有我作陪，而普京則帶著弗拉基米爾盧沙洛。這位俄羅斯安全顧問以前做過內政部長，還是一名將軍，他跟我一樣也是剛剛接手國家安全事務工作。此人看上去就像一名摔跤運動員，但他最引人注目的外貌特征還是他的兩條眉毛，看上去就像額頭上只有一條眉毛。
　　兩位首腦寒暄了幾句，很快就切入正題。布什總統(tǒng)對普京說：“告訴我誰才是你的心腹。如果你我之間出現(xiàn)了棘手的問題，這個人就可以做你我的中間人。”
　　“國防部長謝爾蓋伊萬諾夫可當此任�！逼站┗卮鸬馈�
　　布什點點頭說：“賴斯是我信賴之人。”我是總統(tǒng)的親信，而盧沙洛明顯只是來走走過場，地位明顯不同，不知道別人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從此我就開始和謝爾蓋伊萬諾夫打起交道。伊萬諾夫跟普京一樣，以前也是克格勃特工，語言能力出眾。他的長相甚至也跟普京有幾分相像，金發(fā)碧眼，但比起普京，此人的五官更精致。他操一口流利的英語，只是稍微有點兒口音，他說他曾用聽搖滾音樂的方式練習英語。在對美問題上，謝爾蓋是個鐵腕人物，而且疑心重重，但他也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說到做到。他不斷變換職位和頭銜來為普京解決各種麻煩事。不管職位和官銜如何變化，在處理敏感事件上，他都是普京最值得信賴的人。（他后來成為俄羅斯的第一副總理，普京也有意支持他成為俄羅斯總統(tǒng)，但功敗垂成。當時我已當了國務卿）。我和伊萬諾夫一直是解決白宮和克里姆林宮之間分歧的最重要的一條渠道，同時也最不起眼兒。
　　普京和布什在這次會面中談到了很多時政問題。布什說他有意退出《反彈道導彈條約》，希望俄方也這么做；普京則冷靜地表示他不能接受這個提議，但也不會以報復行動相威脅。雙方達成共識，希望找出不相沖突的方式解決此事。
　　后來他們對一些問題交換了意見，普京忽然話鋒一轉，提起了巴基斯坦問題。他嚴厲譴責佩爾韋茲穆沙拉夫政權支持極端分子的行徑，還痛斥巴基斯坦軍情部門和塔利班以及“基地”組織之間存在瓜葛。普京提到，沙特為這些極端組織提供資金支持，遲早會釀成大禍。我們當然知道巴基斯坦和塔利班組織之間的關系，克林頓政府和我們都曾敦促伊斯蘭堡和極端組織劃清界限。盡管如此，普京的警告和憤怒還是讓我大吃一驚。我認為他之所以有這樣的表現(xiàn)是因為他過去吃過苦頭——在巴基斯坦的支持下，阿富汗圣戰(zhàn)者在20世紀80年代曾把蘇聯(lián)攪得雞犬不寧，但普京的話竟不幸言中——塔利班和“基地”組織這兩顆定時炸彈在2001年9月11日爆炸了。巴基斯坦與極端主義者之間的關系亦讓我們寢食難安。與普京的這次談話一次次在我們耳邊回響，永世難忘。
　　會議期間，普京給我們講了一個非常傷感的故事，關于他母親曾送給他的一個十字架的故事。坦白地說，布什在想辦法拉近與普京之間的距離，因此向普京打聽他身上戴著的那個十字架。普京并沒有把這個故事講述得很清楚，好像是說一場大火將他的鄉(xiāng)間別墅燒毀了，但工人幫他找回了這個十字架。我并不知道他講這個故事的用意何在，因為對我來說，直至今天普京這個人也實在琢磨不透，這位信奉共產主義的無神論者到頭來竟然篤信宗教。
　　在隨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中，記者問布什是否信任普京。我突然想起我們之前并沒有想到有人會問及這樣的問題。這個問題陷阱重重，布什回答道：“信任�！边@樣的回答也許還行，因為如果說“不信任”，那么俄美兩國的關系一開始就會陷入泥沼。但布什隨后又補充道：“我看著他的眼睛時……就能感覺他的靈魂。”聽罷此回答我一愣。這樣回答雖然能給自己找臺階下，卻也不算一個聰明的做法。我們總感覺布什總統(tǒng)天真地信任普京，但最后卻被人擺了一道。我們很難讓批評家相信2001年的國際政局以及我們和普京的關系同后來相比有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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