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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闊雄壯的生命圖卷（代序）

胡??平

一

王懷宇長篇小說《血色草原》的問世，對于作者本人和東北文學都是一件大事，將來，東北文學史的章節(jié)中將不可缺少關于這部作品的評價。

東北首先是個地理概念，那里具有與關內迥然有別的自然面貌，水繞山環(huán)，沃野千里，黑土地廣袤，草原遼闊，森林密布，淡水及海水資源豐饒，冬季漫長，形成特殊的人類居住環(huán)境。這一環(huán)境孕育出色彩鮮明的地域文化，形成東北人熱烈、豪爽、愛恨分明、英雄崇拜等性格特征，由此也造就了東北文學不同于其他地區(qū)文學的特色�！堆�色草原》正是一部典型的具有強烈地域特色的東北文學力作。尤其值得稱贊的是，它在百年史中展露出的人類舊時的生存場景、生存方式、生存法則超乎人們見聞，令人耳目一新，又可從中尋覓到世間萬物繁衍發(fā)展的普遍原理，具有的文學價值是顯著的。

書題《血色草原》神奇而凝重，涵蓋了題材表達的基本意蘊。一方面，作品中的草原不是常被描述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草原，而是不大為人所知的東北地區(qū)漢族族群繁衍的廣袤草原；另一方面，在作者眼里，以往的草原并非是常見的綠色，而是籠罩在“紅色恐怖”之下，它“處處是紅色的血肉、紅色的狼牙、紅色的枯草和紅色的泥土……”，“草原風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浩蕩草浪時，總能讓人聯(lián)想到馬群的脊背，牛群的脊背，羊群的脊背，甚至是狼群的脊背……那也分明就是洶涌著的血紅色肉浪”。這段精彩的描寫呈現(xiàn)了全書的主要色調，也透示出作品觀照外部世界的主要方式，即在寫實之外籠罩強大的主觀投影。草原本身自然不會是血色的、紅色的，但草原所哺育的萬物生靈的熱血是鮮紅的，作品展開了一幅宏闊神秘的生命畫卷。

合卷細思，《血色草原》給人帶來的雄悍的沖擊力首先產生于此。查干淖爾大草原上這幅奇邃的畫面帶有某種原始色彩，但對于讀者來說，卻會霎時為之吸引，油然產生莫名的情緒共鳴，這大約與文學接受的深層心理相關。依照榮格的原型理論解釋，在一些即使從來沒有相互接觸、相互交流過的不同的文化中，也常常存在著一些相同的原始意象。在這些共同的原始意象背后，有著它們賴以產生的共同的心理土壤�；蚨嗷蛏賹儆诒韺拥膫�人無意識有賴于更深的一層集體無意識，集體無意識的內容便是“原型”。原型在人類的心靈生活中不斷反復出現(xiàn)，其心理活動的基本模式是人類遠古命運的積淀和濃縮，而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造正是受到集體無意識的召喚。我們看到，盡管多數(shù)讀者并未親身體驗過東北大草原上古老傳統(tǒng)的漁獵耕牧生活，對《血色草原》中大量篇幅寫照的初民般的生活圖景并不熟悉，但幾乎都會在無意識中產生親近的呼應，被一股源自內心的潛流所席卷，這正是由于作品中許多原始意象都帶有著人類精神和命運的塊塊碎片，有著祖先的歷史中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歡樂和悲哀的一點殘余，這使作品許多內容成為某種來自遙遠的人類集體吶喊，滿足了眾多讀者心靈的本能需求。所以，《血色草原》在題材上具有某種得天獨厚的魅力，很值得精細耕耘，有條件處理這種題材的作家是不會輕易放棄的。據王懷宇回憶，早在1994年，他就曾以東北草原為背景創(chuàng)作過《家族之疫》和《狼群早已潰散》等中短篇小說，這些作品發(fā)表后立刻引起省內外專家學者及文學同行的注意，在一些年里，他們一直向他建議，希望他再以東北草原為背景寫作一部長篇小說。可見，大家對紅草原意象的價值頗有共識。王懷宇本人也自然埋下從事這項創(chuàng)作的“巨大情結”，此后更加慎重對待，引而不發(fā)，點滴積累素材和想法，直至二十年后方才動筆�！堆�色草原》的開發(fā)牽涉廣泛，是一項耗時耗力的重要工程，能夠激勵作者堅持不懈的動因顯然在于它自身具有的無限潛力。

我們看到，今日面世的《血色草原》，果然與《茫茫的草原》《與狼共舞》《黑駿馬》《狼圖騰》《藏獒》等作品有很大不同，給人以別開生面的觀感，這既由于作者在漫長時間里搜集到太多的第一手素材，也由于作者自覺避開前人的足跡，開辟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以往的作品，多以草原為背景著意凸現(xiàn)人物命運，或在草原背景下講述動物傳奇，而在《血色草原》的很多篇幅里，人物和動物幾乎成為平分秋色的主角，同時吸引讀者的關注，盡管以前者為主。這與作者秉持的世界觀有關，在王懷宇眼里，血色草原是一片天人合一、萬物共生共存的土地，任何物種的消亡和式微，都意味著命運共同體的衰敗。這自然也由于作者的寫作開始于21世紀初，已站立于現(xiàn)代生態(tài)文明觀念的立場之上。讀者分明能夠感受到，作品前部分內容充滿對血色草原鼎盛時代野狼出沒、巨魚翻騰、獵手彪悍場面的深情追憶與想象，那應該被看作是作者心目中的圖騰呈現(xiàn)，整部作品也由于作者所復原的大量今日已消失的絢麗景象和原初細節(jié)熠熠生輝�？陀^說，小說前三分之二部分質量更勝于后面部分，也是由于前部篇章帶來更多的陌生感和穿越感，裹挾著集體無意識的濃郁氣息。

作為一部長篇小說中的共同主角，草原上的動物群像給人留下格外深刻的印象，它們曾令查干淖爾大草原充滿生機，以它們的血肉之軀映紅了這片土地上半個天空。

在這些角色中，草原狼與巨魚的形象占有更顯著地位。在很長時期，它們并不是人類的陪襯，而是人類的對手，與人類分庭抗禮，或者簡直說就是人物，因為作者顯然懷著尊重自然和敬畏生命的態(tài)度，在作品中對它們給予道德的關心和“被考慮的平等”，最后，作者甚至像對待人物一樣寫出了它們的曲折命運。

小說里查干淖爾大草原上的狼群是兇狠和狡黠的，智商似乎高于草原上的其他同類。它們能上房，由數(shù)只狼在墻邊疊起羅漢；也能下井，用嘴巴將彼此首尾相連，最上面的狼則牢牢咬住井邊的木樁。它們常常在雪季向牲畜們發(fā)動毀滅性的攻擊，潛入豬圈，咬住豬的一只耳朵，用尾巴不斷抽打著豬的屁股，將豬趕到遠處，再一口咬斷豬的喉管。它們對付牛的辦法與非洲土狼不同，非洲土狼慣于掏肛，這些狼則是掏襠，掏襠后，它們會一擁而上，迅速吃光老牛的后半個身子，而這時老牛還在悲哀地回過頭來張望掙扎�？墒亲髡卟粌H寫出了當?shù)厝藗儗�狼災的切齒痛恨，也寫出了他們對狼的理解，認為它們也是為著生存。一次人們發(fā)現(xiàn)一只大鐵夾上留下了一只狼腿，痕跡表明，狼是自己將腿上肌肉和骨頭一點點啃斷的，便明白，那是一只哺乳期的母狼為了狼崽自殘?zhí)由�。幾月后，三條腿的母狼帶領狼群對村民進行報復，使一位少婦和幼子葬身狼腹。即便如此，村民們仍對這只母狼懷有歉意和敬意，以至于后來在捉住母狼后仍將它放生——那是對一位母親的尊重。更奇特的是，小說寫到，這只瘸腿母狼以后又經過村子時，再未傷害人畜。顯然，這是一個倫理故事，而倫理的范圍已經超越人際，擴及哺乳動物，重新講述了人與狼的道德關系，體現(xiàn)了草原人自己的價值觀念。在小說中，讀者能夠感受到，人與狼的戰(zhàn)斗是血腥和殘忍的，但永遠是公平對等的，作為生靈，狼的命運也在通篇中進行了完整的書寫。百年里，草原上經歷了狼群與人群的相持對峙、外來人對狼群的瘋狂屠殺和草原狼終于瀕臨絕境幾個階段。結尾處，主人公王龍飛重返故鄉(xiāng)時，十分難得地遇到了一只母狼并與它對視，這時作者描寫道，母狼的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仇恨，它一直在溫和地看著他，“從它的眼神讀出了退避、讓步和說不清的恐懼”，然后它像一條家狗一樣跑向了草原深處。這就是狼的命運，狼群仍有留存，但狼性已經開始退化，演變得近乎異類，同時，人類也變得孱弱，在這一點上，狼與人有相似命運。

作者也用相當筆墨渲染了狗魚的強勢，它們能夠長到一人多高，成為河霸，當河水季節(jié)性地洶涌咆哮時，“常伴隨著狗魚群血紅色的怒吼聲。天性兇猛的狗魚群總是追殺著草魚群而來，它們對草魚群就像懷有千古的仇恨，一路掏咬撕扯，生吞活剝……最后，那怒吼聲伴著猩紅的霍林河水漸漸低沉而去，直至淹沒到遠方浩瀚無邊的查干湖深處”。胡老五所遇到的那條巨型狗魚，像一段巨大沉重的黑色樹干，上鉤后施展渾身解數(shù)，時而順勢麻痹對手，時而猛力掙脫，騰身而起時可將對方帶入河心，直與胡老五搏斗了整整一天，雖敗猶榮。它同樣是有血性的，絕不輕易屈服于人類。它們的存在，使霍林河、查干湖與大草原同時成為生命喧囂的場所，給作品帶來神話般的意境。當然，它們一樣沒有擺脫衰敗的命運，至篇末時，河水和湖水都是平靜的，水中已難得一見它們的蹤影。

作品傾力摹寫狼與魚的兇悍，不僅是在懷念過去時代的生態(tài)繁榮，更是在以狼性和魚性的血性襯映人性的血性，血性成為小說的關鍵詞之一。由于長期與以草原狼和巨型狗魚為代表的強大的自然勢力抗衡，傳統(tǒng)面貌上的草原男人熱血僨張，雄性十足，生命力強盛，成為這部小說集中的審美重心所在。在作者看來，隨著草原狼和狗魚的群體沒落，草原男性也正逐漸雄風不再，演化為與社會現(xiàn)代性相伴而生的難以忽視的進化悲哀�！堆�色草原》憑據追溯與復現(xiàn)完成的工作，則意在重新塑造和肯定具有生命強力的傳統(tǒng)草原英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