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所收錄的八篇薩克斯爾講演選自倫敦沃爾伯格研究所于1957年出版的《薩克斯爾講演集》。八篇講演中*早的一篇做于1925年的漢堡美術館,*近的一篇做于1948年倫敦貝德福德學院,僅僅數(shù)月之后薩克斯爾就與世長辭。
文集*章《形象的意義》亦可視為薩克斯爾為自己一生追求形象的意義所寫的導言,其余各篇都與文藝復興的某個方面相關,或在意大利,或在德國。其中三篇形成一個系列,都是關于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威尼斯藝術,分別是《彼得拉克在威尼斯》、《雅各布·貝里尼、曼特尼亞與古董收藏》、《提香和皮埃德羅·阿瑞提諾》,這三篇講演都是1935年5月在倫敦的沃爾伯格研究所所做。這八篇講演選自《薩克斯爾講演集》(共收入28篇講演),該書于1957年由倫敦沃爾伯格研究所出版。
導言
翻開本書,讀者定會為書中插圖范圍之廣,類別之繁而感慨。時間上,本書插圖上溯古代蘇美爾文明,下至塞尚;主題上本書插圖遠遠超出藝術史的范疇,進入字數(shù)的研究、中世紀科學、文藝復興學術等諸多領域。的確,興趣廣泛正是薩索的突出特征,更難能可貴的是極為廣泛的興趣從未把薩索誘入歧途,令他的研究流于表面。長期的研究生涯中,薩索的技藝日漸精湛靈活,足以深入發(fā)掘他為自己設立的任何問題。然而研讀過本書中所收錄的講演,并一番思索后,讀者會發(fā)現(xiàn),繁僅限于各篇講演所涉及的題材,其背后的主題展現(xiàn)出驚人的連續(xù)性和一致性,貫穿于各篇講演始終的是薩索的信念:視覺形象可以,也應當用作歷史文獻研究。各篇講演中薩索提出的問題最終都歸結到人的信仰、追求和夢想,也正是那些有信仰,有追求,愛夢想的人創(chuàng)造出形象,使用著形象。對薩索而言,研究意味著超越時代阻隔,與古人建立起心靈溝通。
還記得大戰(zhàn)中一天傍晚,我和薩索一起坐在他在杜爾維奇的家中。屋外暮色已深,庭院中有個大彈坑,要穿過庭院走到大門口,必須從坑邊繞過去。居然沒有炸到房子,還真是神了。屋外又傳來防空警報聲,可薩索絲毫沒有放下手頭工作,離開樓上書房的意思。他正在為關于倫勃朗的講演做準備,給我看了張阿姆斯特丹的地圖,在地圖上追尋著大師當年走訪阿姆斯特丹猶太區(qū)時可能走過的大街小巷。飛機聲已到頭頂,薩索只是用德語說了句:飛機到了,小心砰砰聲。他要我小心的砰砰聲來自附近的高射炮陣地。說完這句話,薩索又滑入17世紀的阿姆斯特丹,我卻心緒不寧,難以跟緊他的步伐,直到聽到街上有人高喊:敵機飛走了。
正是這種忘我投入使得薩索能從往昔中找到避風良港,以避開當下的種種重壓和困感,即便當時時局并不那么險惡。薩索總是渴望獲得未經(jīng)處理的第一手資料,由此可以解釋他對圖像文獻的信任。若是能深入理解倫勃朗可能走過的大街小巷,或許對大師的了解就可以深入一些。
薩索若是生活在18世紀,或許會成為一名文物鑒賞大家,終日埋首于羊皮古卷和古代印章間,樂此不疲。然而他卻生活在一個自我意識國家強烈的年代,歷史研究方法所引起的爭論此起彼伏,從未中斷。德語國家尤為如此。薩索更傾向于自然而然,無須太多反思的研究方法,可與之相競爭的其他學派在理論上提出更高的要求,二者問的張力也反映于薩索的學術成長過程中。
1890年薩索出生于維也納,他在維也納學習藝術史學,師從馬克斯·德沃夏克。德沃夏克倡導吧藝術風格解釋為變化中的時代精神的癥候。薩索也曾在柏林待過幾學期,接受當時形式學派之先驅(qū)亨利希·沃爾夫林的值得。薩索以一篇關于倫勃朗的論文畢業(yè),不過當時他的興趣十分寬泛。還是本科生時,薩索就曾就中世紀占星插圖發(fā)表過一些個人見解,后來更請教了阿比·沃爾伯格,當時沃爾伯格在他在漢堡的私宅中組建了一座專業(yè)圖書館,專門研究占星術之類深奧難明的專題,藏書頗豐。
薩索發(fā)現(xiàn),沃爾伯格既是位長者,又是位偉大的學者,對占星術的了解遠非自己可企及,于是決定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統(tǒng)統(tǒng)轉給沃爾伯格,自己不再在這方面耗心思了。然而沃爾伯格為人專制,他既已把這位21歲的年輕人視為自己孤單寂寞的研究之途上的伴侶,想擺脫他就沒那么容易了。薩索成了他圖書館的管理員和助手,一戰(zhàn)后沃爾伯格一度病倒,薩索開始著手把沃爾伯格圖書館改造成一座研究生。1929年沃爾伯格去世后,薩索成為研究所主任,直至1948年去世。
無論作為普通人,還是作為學者,薩索都無條件地忠于沃爾伯格,這種忠誠經(jīng)歷了許多危機的考驗,薩索一手創(chuàng)辦了沃爾伯格研究所,在他手中研究所聲譽日隆,最后成功逃過了納粹的魔爪。但若是把薩索的一生僅僅看成忠誠的追隨者,就大錯特錯了。無論在性格上,還是在研究方法上,薩索和沃爾伯格相互補充,沃爾伯格對自己的研究趣向總是精挑細選,薩索則來者不拒。沃爾伯格從不為歷史而研究歷史,他的目標是建立起文化科學,可以把歷史的經(jīng)驗運用于當下。正是在這種學術方向上沃爾伯格研究了源于古代希臘和羅馬的一些傳統(tǒng),在他看來,西方文明已經(jīng)差不多走到了盡頭。諸如星相象征這樣的研究課題像沃爾伯格展示出這一文化遺產(chǎn)的復雜性,既曾需助科學家測量星空,也誘惑人們走向占星術和迷信。
薩索在自己的一篇講演中也談到近古占星術的復蘇,談到人們對星座影響力的信念,此時薩索更多是從思想史的角度談這個現(xiàn)象,顯得更多同情,更為超然,畢竟占星術對未受教育者而言可以滿足其宗教方面的需求,薩索對此表示理解和同情。薩索不想歪曲沃爾伯格傳達出的信息,可他最后的結論吧預言家的警告變成歷史事實的陳述,事實就是無論是西方的理性思維或是非理性思維都根植于古代的思想遺產(chǎn)之中。
適用于信仰研究的話同樣適用于藝術研究。尼采曾說希臘文化中有所謂酒神成分,正是在這種酒神成分的強烈感召下,沃爾伯格一生專注于文藝復興中古典動機的影響。子沃爾伯格的看來,與古代雕塑的情感接觸既成就了文藝復興的新藝術,又令這種藝術帶上瑕疵。古代雕塑既激發(fā)藝術家以新的手法表現(xiàn)出澎湃的情感,又誘惑藝術家走上空洞形式表演的歧途。薩索對此的理解不像沃爾伯格那么激烈,但更為寬廣。薩索同情那些固古典自身之故而發(fā)掘古代文化的藝術家和學者,沃爾伯格的精神家園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米開朗基羅的搖籃,而薩索則特別為威尼斯和北意大利所吸引,喬瓦尼·貝里尼和他所鐘愛的提香正是在那一片土地上成長為藝術大師。或許本書收錄講演中個人情感最為飽滿的是《人文主義者的夢中家園》,這篇講演舉行于1945年5月美國首都華盛頓。講演結束后數(shù)月,而戰(zhàn)結束。
薩索對講演的準備可謂謹小慎微,不允許有任何臨場發(fā)揮的地方。我覺得薩索其實并不喜歡講演,恰如他不喜歡一切正式場合。即便作為教師他也不喜歡端出權威的架子,更喜非正式學術交談中的你來我往、思想碰撞;蛟S最令薩索開心的事是藏身于公眾視線之外,獨自編撰中世紀手本目錄;蚱渌愃频难芯抗ぞ,以供其他研究者使用。
本書收錄的講演只有一拍篇出自薩索生命的最后歲月,那時沃爾伯格研究所被迫搬出漢堡,薩索面臨著在英國重建研究所的重任。無論在研究所并入倫敦大學之前,或是之后,薩索都力求以實例而非教條展示出研究所的精神內(nèi)涵,薩索視此為自己的責任。薩索成功拓展了藝術研究的概念范圍,遠遠超出藝術鑒賞的傳統(tǒng)范疇,走向文化語境中的形象研究。圖像默默無語,薩索始終認為要令這些沉默的文獻開口說話殊非易事。薩索不相信任何一成不變的方法和公式,即便他自己的闡釋嘗試也要打上些折扣。在我們這些曾經(jīng)與薩索交往的人看來,他關于彼得拉克在威尼斯的講演的最后一段話最能體現(xiàn)出他的歷史觀。不應把這段話理解為傳統(tǒng)的謙虛客套,而應從這段話中看到整個講演的真正意圖:
有個事實我不想隱瞞,14世紀威尼斯藝術的本質(zhì)既關系到彼得拉克,也關系到他身邊的人,從中我有所心得,但依舊不能令自己滿意。能否說當時的文學表達和藝術表達之間存在著內(nèi)在聯(lián)系?就這個問題我不想給出答案,只想拿出一條簡短的公式,盡管公式本身尚未得到充分證明。只要諸君覺得我擺明了某些事實,而把最后結論留待諸君自己去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若是諸君中有誰可以助我更準確地劃定問題的邊界,我將不勝感激。
現(xiàn)在,球到了讀者半場。
E. H.
貢布里奇
弗里茨·薩克斯爾出生于維也納,是著名的藝術史學家,在維也納當?shù)卦鴰煆挠隈R克思·德沃夏克,后在柏林接受過海因里希·沃爾夫林的指導。他在1913年加入了阿比·沃爾伯格組建的圖書館,在沃爾伯格因精神問題病倒之后,薩克斯爾接手了圖書館,并逐步將其改造為之后的沃爾伯格研究所。主要作品有《12世紀英格蘭雕塑》、《薩克斯爾講演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