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30年代,達爾文乘貝格爾號(即小獵犬號)艦進行了歷時5年的環(huán)球航行,對動植物和地質(zhì)結構等進行了大量的采集和觀察,并于1859年出版了《物種起源》這一劃時代的著作。在本書中,達爾文首次提出了進化論的觀點,證明物種的演化是通過自然選擇和人工選擇的方式實現(xiàn)的。進化論被恩格斯譽為19世紀自然科學的三大發(fā)現(xiàn)之一,對后世影響深遠。插圖版選擇*忠實于達爾文進化論思想的初版《物種起源》為母本,精選百余幅達爾文時期的手繪博物插圖并配以圖注,忠實呈現(xiàn)那個時代的博物學之昌明盛美。
譯序
一.
為什么要出插圖版《物種起源》?
譯林出版社于2013年底出版了拙譯《物種起源》,受到了學界較好的評價,也得到了很多讀者的認可。但在當當網(wǎng)的讀者評論中,有數(shù)位讀者抱怨該書沒有插圖,他們指出:就是沒圖,其他都好推薦,其實最想要的是有插圖版的,這類大部頭書,希望出彩圖版。根據(jù)讀者的需要,譯林出版社希望能出一本插圖版。盡管市面上已有《物種起源》插圖版存在,但不少插圖與書的內(nèi)容結合欠緊密,另外插圖風格與原著的時代也不協(xié)調(diào)。我在研究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達爾文著作的手繪插圖,主要是《貝格爾號(小獵犬號)考察動物志》與《貝格爾號(小獵犬號)考察地質(zhì)志》中的原始手繪插圖,有些是黑白的,有些是彩色的。達爾文時代是博物學研究的鼎盛時期,也是博物學著作手繪插圖的黃金時代,因此,我與本書責任編輯宋旸女士商定從公版的達爾文圖庫中,選取與《物種起源》內(nèi)容相關的圖片作為本書的插圖,這樣就保持了插圖在內(nèi)容與形式和風格上跟原著的一致性。
此外,我也想趁此機會改變原著的版次。誠如我在譯林出版社2013版《 物種起源》的《版本說明》中所指出的,《物種起源》在達爾文生前總共出了六版。第一版是1859年11月24日出版,第二版是1860年1月7日出版,相隔僅一個半月。第二版在字體、紙張和裝訂上,跟第一版毫無二致,未重新排版且頁數(shù)相同,只是改正了印刷、標點符號、拼寫、語法、措詞等方面的錯誤,實為第二次印刷。在其后12年間的第三(1861)、四(1866)、五(1869)及六(1872)版中,達爾文做了大量修改,以至于第六版的篇幅比第一、二兩版多出了三分之一。
達爾文在后來的修訂過程中,為了回應同時代人的批評(尤其是有關地球的年齡以及缺乏遺傳機制等方面的批評),做了連篇累牘的答復,甚至于違心的妥協(xié),以至于越來越偏離其原先的正確立場(譬如越來越求助于拉馬克的獲得性性狀的遺傳的觀點),F(xiàn)在看來,限于當時的認識水平,那些對他的批評很多是錯誤的,而他的答復往往也是錯誤的。結果,新增的很多零亂的線索與內(nèi)容,完全破壞了他第一、二版精巧的構思、縝密的立論、有力的申辯以及文字的順暢。因此,當今的生物學家以及達爾文研究者們,大多推重初始兩版。而近20年來,西方各出版社重新印行的,也多為第一版。不過牛津大學出版社的《牛津世界經(jīng)典叢書》的1996版以及2008修訂版,卻都采用了第二版,理由很簡單:與第一版相比,第二版糾正了一些明顯的錯誤,但總體上變動極小。故此,我當時選定牛津2008修訂版為該譯本的藍本。
中國著名的演化生物學家、中科院動物所張德興(2014)教授在《中國青年報》的一篇書評中犀利地指出:
《物種起源》第二版是在第一版發(fā)行后一個月左右出版的,主要是對第一版的印刷、用詞、句法、語法等錯誤進行了修改訂正,也有一些增刪,但重大修改僅有20幾處,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有4處,都在最后一章,而它們卻是動搖了達爾文的4處:在其中兩處達爾文表達了最初的生命形式是由造物主賦予的妥協(xié)思想,另一處強調(diào)了他的理論是關于從少數(shù)創(chuàng)造出來的類型的基礎上如何進化的,而第4處則指出他的理論并不會動搖人們的宗教情感,并加以舉例證明。達爾文試圖通過這些修改回避跟宗教的矛盾,想表明他并不反對宗教神學,他的理論也與創(chuàng)世論并不相矛盾。雖然造物主(Creator)和被創(chuàng)造(Created)這些詞富有歧義,但在達爾文使用的那些語境下可以說沒有歧義。因此,這也許是他的真實想法。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談論生物進化就如同是犯罪,達爾文自己曾形容,承認進化論像是承認自己是殺人犯。盡管這些修改是我最不敢茍同的,我也還是更喜歡讀第一版,但是第二版是最接近達爾文的原始思想,并且糾正了第一版中很多印刷、句法和用詞錯誤的版本。苗先生的譯文可謂匠心獨運,雅致老成。讀者通過習讀它,可以聆聽達爾文的真實心聲,領略曠世偉人思辨之嚴密、治學之嚴謹和為學之艱難。
盡管張教授的批評非常客氣和婉轉(zhuǎn),我經(jīng)過進一步深入研究之后,覺得他所說的我也還是更喜歡讀第一版,十分有道理。因為我又發(fā)現(xiàn)第一版中的下面這段話,也從第二版開始被達爾文割愛刪節(jié)了:自然界的面貌,堪比柔順的表面,上萬個尖尖的楔子緊緊地擠在一起,被不停地往里夯擊,有時是一個楔子被夯擊,然后另一個楔子被更重地往里面夯擊。這段話是描述生物間生存斗爭之慘烈的,歷來為演化生物學家們所競相引用,但達爾文顯然覺得這一比喻太刺激那些認為英國社會跟自然界一樣愉悅和諧的人們的神經(jīng)了,便刪除了,F(xiàn)在演化生物學界的共識是:《物種起源》第一版是最具革命性的,也是達爾文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因此,在《物種起源》出版100周年紀念的1959年,哈佛大學出版社重新影印了第一版,企鵝出版社2009年為紀念《物種起源》發(fā)表150周年所印行的里程碑式紀念版也是該書的第一版。所以,我們這個插圖版的文字部分就是以上述兩本書為藍本的。
二.如今我們還有必要讀《物種起源》嗎?
這一問題既是果殼網(wǎng)的吳歐女士對我做專訪時所提出的問題,也是很多讀者想知道的。除了我在采訪中的回答之外,我想先引用張德興教授在上述書評里的第一段話:有些書是用來激勵人生的,有些書是用來改變?nèi)祟惖摹__爾文的《物種起源》不僅改變了一個學科,而且改變了全人類的思維方式、認識方式和行為方式,值得讀了再讀。它被譽為科學界至今為止最重要的書。
也許有人會說,我不讀《物種起源》也知道進化論是怎么回事兒。確實,《物種起源》發(fā)表已經(jīng)150多年了,其間科學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對于進化論的事實、證據(jù)和機制,我們現(xiàn)在所知道的遠比達爾文時代要多得多,那么真的還有必要去讀達爾文的原著嗎?回答是絕對肯定的!因為《物種起源》是少數(shù)幾本可以稱作是改變了世界的書,類似的還有《圣經(jīng)》《資本論》等。誠如被譽為活著的達爾文、哈佛大學演化生物學家威爾遜(E. O. Wilson,2009)所言:《物種起源》發(fā)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150年了,我認為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它不僅是有史以來最重要的科學著作,而且由于它對全人類以及整個生物界的重要性,也是有史以來任一范疇的最重要的著作。
一如哥白尼大大地擴展了我們的空間概念,達爾文大大地擴展了我們的時間概念;哥白尼讓我們認識到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達爾文讓我們認識到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達爾文那時并沒有我們今天這樣的研究條件和知識基礎,他能夠?qū)懗鲞@樣一部偉大著作,太了不起了。他搜集到方方面面的證據(jù),經(jīng)過他無與倫比的推理,得出那種驚世駭俗的結論,不僅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而且歷久而彌真。他超前的科學思想和縝密的邏輯思維,在書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譬如,達爾文說《物種起源》是一部長篇的論爭。他的高明之處在于善于論辯,并常常化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本來批評者可以質(zhì)問他,請讓我看看你那些生物演化的過渡類型吧。他說,由于地質(zhì)紀錄的不完整,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么多過渡類型的化石。然后,他又用地質(zhì)紀錄的不完整性作為證據(jù),來對付可能讓他頭痛的另一個難題,即:如果認為所有的生物變化都是通過自然選擇緩慢實現(xiàn)的話,那么地球歷史該有多長才能產(chǎn)生如此大量的生物變化呢?達爾文說,時間不成問題!由于地質(zhì)紀錄不完整,我們從這些紀錄中所看到的,只是整個地球歷史的不同瞬間的組合,而整個地球歷史遠比我們想象的要長得多。150多年來的地質(zhì)古生物學的無數(shù)發(fā)現(xiàn)證實,達爾文是完全正確的。
因此,不讀他的原著,無論如何你是體驗不到他的博大精深的,如今的生物學家們依然能通過閱讀《物種起源》獲得科研靈感。當我們每天在各自專業(yè)領域里,專心致志地閱讀最新文獻時,我們看到的往往只是一片片精致美麗的樹葉,只有在閱讀像《物種起源》這樣的不朽經(jīng)典時,方能看到浩瀚無際的森林美景,眼前才能豁然開朗起來。
引用美國作家高普尼克 (Adam
Gopnik,2009)的話:我們閱讀達爾文并非因為他所說的是當今的科學家們所相信的很多不再是了。我們之所以還讀他,是因為書中高雅的雄辯以及條分縷析的證據(jù)羅列,且以如此謙遜和娓娓道來的語調(diào)陳述,讓人們看到了光明驅(qū)除黑暗、迷失林中卻闖出一條正途的理智力量……
當我們稱一些書為不朽的經(jīng)典時,我們是指它們獨特地記錄了人類的歷史或思想史,比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伏爾泰等的著作;有些書是因為激發(fā)了重大的政治歷史事件,比如《資本論》和《君主論》;有的是發(fā)現(xiàn)了重大的新的知識領域,比如牛頓原理及愛因斯坦《相對論》;有些是偉大的文學藝術精華,比如《失落園》《戰(zhàn)爭與和平》以及《尤利西斯》等;而《物種起源》則像《圣經(jīng)》一樣,可以說是上述數(shù)方面兼具!它出版150多年來一直不斷地印行、被廣泛閱讀、爭論,從未停息過。已故著名遺傳學家杜布贊斯基(1973)有句名言:要是沒有演化論的話,生物學里的一切都說不通。你看,《物種起源》多么重要。以至于芝加哥大學的著名演化生物學家科依恩曾不無調(diào)侃地說:讀沒讀過《物種起源》,應該成為衡量一個人是否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標準之一。
三.《物種起源》為什么這么難讀?
在《物種起源》這本書上一直存在著一種悖論,一方面,書中所提出的以自然選擇為機制的演化理論向來以其簡潔美著稱,以至于赫胥黎在讀后曾感嘆:我怎么如此愚笨?我為什么沒想到這點?(Francis Darwin,1888,p.197)另一方面,不少人或許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即多次試圖閱讀《物種起源》,卻又多次中途放棄,甚至于看不了幾頁就欲讀還休。如果說是由于譯本質(zhì)量不高的話,那么我可以告訴大家,母語是英語的人在讀該書的英語原著時,也常常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以至于赫胥黎在達爾文去世后又曾感嘆過:我業(yè)已慢慢地再度閱讀《物種起源》無數(shù)次了,試圖在撰寫他的訃告時能總結出他的論辯的要旨。說實話,沒當我聽人說該書很容易讀的時候,簡直讓我哭笑不得。(Lonard Huxley, 1913, p.60)為什么會是這樣呢?一方面,達爾文理論的簡潔美是顯而易見的,它基于五項事實,兩個推論:
事實1:種內(nèi)居群能以幾何級數(shù)增長
事實2:種內(nèi)居群有時增長、有時減少、但總體上趨于保持穩(wěn)定
事實3:資源是有限的
推論1:生物個體之間必然存在著爭奪有限資源的生存斗爭
事實4:種內(nèi)居群中的每一個體都是獨特的
事實5:種內(nèi)居群中的變異大多是遺傳的
推論2:推論1(生存斗爭) 事實4 事實5=自然選擇
另一方面,如陳紅博士(2015)刊在《中華讀書報》的書評中指出的:幾乎所有的資深評論,還會一再提及達爾文獨特的文字風格。達爾文善用復雜的句式,而且句句話一定要說得天衣無縫。粗讀會覺得他羅嗦,艱深晦澀;但仔細品味,又會被他嚴謹清晰而且獨特的表達所折服。這既是一部科學巨著,卻又富有個性。更獨特的一點是《物種起源》全書的結構,跟我們今天的閱讀習慣大相徑庭。按照今天的習慣,我們也許期望達爾文從地球上最早、最簡單的生命起源開始,經(jīng)過從細菌微生物到人類的演化過程,事實上直到書的后半部他才開始談化石和巖石記錄。一反今天科普書的結構順序,他卻煞費苦心地把這部稱之為一部長篇的論爭的書,用講故事的手法組織在一起。全書十四章加開頭的緒論,除緒論和最后一章《復述與結論》外,大致可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包括頭四章,達爾文用來介紹他的理論,類似于開庭陳述;接下來五章,是化解他的理論可能會遭遇的詰難;在第三部分的四章中,他像律師出庭辯論那樣一一出示支持他理論的證據(jù)。他深知不尋常的理論要有不尋常的證據(jù),方能令人信服,因此,在書中他要列舉無數(shù)方方面面的證據(jù)。他就好像推理偵探波羅那樣,運用嚴密的邏輯和各種修辭手段,來說服讀者。因此,我們閱讀《物種起源》時,不能當作學術專著來讀,要當偵探推理小說來讀,如果遇到什么懸念,要耐心讀下去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段锓N起源》原本就不是一本消遣的書,它像瓦格納的長達數(shù)小時的大歌劇一樣,需要你從頭至尾的耐心和專注,這樣一來,經(jīng)過劇中的高潮迭起,及至達到劇末最高峰時,你突然領悟到:哇噻,這幾個小時真的沒有白坐哦!因此,我勸那些只想欣賞貝多芬的《致愛麗絲》那樣的鋼琴小品的朋友,請放下你手中的《物種起源》這本書需要你用初戀中的那種青澀、真誠、追求、執(zhí)著與專情來讀。
平心而論,我本人經(jīng)過翻譯全書,不知閱讀過多少遍全書,依然有赫胥黎同樣的感受:這真不是一本容易讀的書。我個人感受,如果在讀完緒論之后,先讀最后一章《復述與結論》,把其當作摘要和導讀,然后讀第三章、第四章,了解達爾文的重要概念:生存斗爭、自然選擇和生命之樹。接下來再讀第九至十三章,最后讀第一、二、五至八章,這樣打亂順序之后,會更符合我們現(xiàn)在的閱讀習慣。我敢擔保如果你真的花了功夫讀懂全書之后,你會感到你所花的所有時間和努力都是值得的。記得著名達爾文學者喬治·萊文曾發(fā)過此番高論:如果讓我們來評選19世紀最重要的英語文學作品的話,恐怕不會是狄更斯和喬治·艾略特的小說,也不會是華茲華斯的詩歌,而是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我想,不管你同不同意萊文的這一觀點,但美國作家亞當·高普尼克所描述他初讀《物種起源》時的情景,卻至少令我感同身受:
我是在夏日的海灘上第一次讀《物種起源》的。……那就像打了一針維多利亞幻覺劑,眼前的整個世界突然活躍起來,一切都開始移動,以至于沙灘上海鷗和磯鷂之間的相像,突然變得不可思議般地活泛起來,變成了一個躁動整體的一部分,鳥類的巨型蜥蜴遠祖?zhèn),宛若幽靈一般縈繞在它們的上空。先前看似一成不變的孤寂的海洋和沙灘,募然復活,融入到無盡的變化和運動之中。這是一本讓整個世界顫動的書。(Gopnik, 2009, p.9)
最后,我要感謝譯林出版社的李瑞華副社長、陳葉主任對我一如既往的信任,本書責編宋旸博士的辛勤勞動。感謝張彌曼、周志炎、吳新智、戎嘉余、周忠和院士的鼓勵、支持和幫助。感謝我的兩個女兒Jane和Jenny幫助掃描圖片。
苗德歲于堪薩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