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xùn)》宋本序
北齊黃門侍郎顏之推[1]，學(xué)優(yōu)才贍[2]，山高海深。常雌黃朝廷，品藻人物[3]，為書七卷，式范千葉[4]，號(hào)曰《顏氏家訓(xùn)》。雖非子史同波，抑是王言蓋代[5]。其中破疑遣惑，在《廣雅》之右[6]；鏡賢燭愚[7]，出《世說》之左[8]。唯較量佛事一篇，窮理盡性也。余曾于官舍，論公制作弘奧。眾或難余曰：“小小者耳，何是為懷[9]？”余輒請(qǐng)主人紙筆，便錄（烏煥反）、（宣）、熭（歲）、（藥）、獡（鑠）、嫕（于計(jì)反）、扊（剡）、扅（移）、秠（疋來反）等九字以示之，方始驚駭。余曰：“凡字以詮義[10]，字猶未識(shí)，義安能見？旋云小小，頗亦匆匆[11]�！北娔酥x余，令為解識(shí)。余遂作音義以曉之，豈慚法言之論，定即定矣；實(shí)愧孫炎之侶，行即行焉云爾。（序中“王言”義未詳。）
注釋
[1]黃門侍郎：官名。東漢始設(shè)為專官，或稱給事黃門侍郎，其職為侍從皇帝，傳達(dá)詔命。南朝以后因掌管機(jī)密文件，備皇帝顧問，職位日漸重要。
[2]贍（sh3n）：充裕，豐富。
[3]品藻：品評(píng)，鑒定。
[4]葉：同“頁”。構(gòu)成書冊(cè)的一張。
[5]王言蓋代：這里可理解為居于某一領(lǐng)域之首的杰出著作。
[6]右：古時(shí)以右為尊，故稱所重者為右。
[7]鏡：鑒察。燭：洞悉。
[8]左：古時(shí)以右為尊，而以左為下位。
[9]小小者耳，何是為懷：即蔑視《顏氏家訓(xùn)》小小玩藝兒，有什么值得推崇的？
[10]詮義：解釋、研究?jī)?nèi)在意義。
[11]匆匆：急遽。這里是草率的意思。
序致教子兄弟后娶治家
序致第一
夫圣賢之書，教人誠(chéng)孝[1]，慎言檢跡[2]，立身揚(yáng)名，亦已備矣。魏、晉已來[3]，所著諸子[4]，理重事復(fù)，遞相模敩[5]，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吾今所以復(fù)為此者，非敢軌物范世也[6]，業(yè)以整齊門內(nèi)[7]，提撕子孫[8]。夫同言而信[9]，信其所親；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謔[10]，則師友之誡[11]，不如傅婢之指揮；止凡人之斗鬩[12]，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13]。吾望此書為汝曹之所信[14]，猶賢于傅婢寡妻耳[15]。
吾家風(fēng)教[16]，素為整密[17]。昔在齠齔[18]，便蒙誘誨；每從兩兄，曉夕溫凊[19]，規(guī)行矩步[20]，安辭定色，鏘鏘翼翼[21]，若朝嚴(yán)君焉[22]。賜以優(yōu)言[23]，問所好尚[24]，勵(lì)短引長(zhǎng)[25]，莫不懇篤[26]。年始九歲，便丁荼蓼[27]，家涂離散[28]，百口索然[29]。慈兄鞠養(yǎng)[30]，辛苦備至；有仁無威，導(dǎo)示不切。雖讀《禮》《傳》[31]，微愛屬文[32]，頗為凡人之所陶染[33]，肆欲輕言[34]，不修邊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礪，習(xí)若自然，卒難洗蕩[35]。二十已后，大過稀焉；每常心共口敵[36]，性與情競(jìng)[37]，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憐無教，以至于斯。追思平昔之指[38]，銘肌鏤骨，非徒古書之誡，經(jīng)目過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為汝曹后車耳[39]。
注釋
[1]誠(chéng)孝：即“忠孝”。作者為避隋文帝楊忠名諱，故將“忠”寫為“誠(chéng)”。
[2]檢跡：亦作“檢跡”。檢查行跡。
[3]已來：“已”同“以”。已來，即“以來”。
[4]諸子：本指先秦至漢初各派學(xué)者的著作。這里指魏、晉以來的類似論著。
[5]模敩（xi3o）：同“模效”。仿效。
[6]軌物范世：軌，指車的軌跡，喻秩序、規(guī)矩、法度；范，指鑄造器物的模子，引申為規(guī)范、榜樣。軌物范世，作事物的規(guī)范，世人的榜樣。
[7]業(yè)以：業(yè)，事。此指作家訓(xùn)。業(yè)以，用它來??
[8]提撕（x~）：教導(dǎo)，提醒。
[9]同言：同樣的話。
[10]暴謔（xu-）：開玩笑過分。
[11]師友：泛指可以求教請(qǐng)益的人。通常指師長(zhǎng)。
[12]凡人：平常的人。斗鬩（x#）：指家庭內(nèi)部的爭(zhēng)斗。
[13]寡妻：這里指妻子。諭：使人理解。
[14]汝曹：汝輩，你們。多用于長(zhǎng)輩稱晚輩。
[15]賢：好于，勝于。
[16]風(fēng)教：“風(fēng)”“教”義同。風(fēng)俗教化。這里指家教。
[17]整密：猶嚴(yán)謹(jǐn)。
[18]齠齔（ti1och-n）：垂髫?fù)Q牙之時(shí)。指童年。
[19]溫凊（q#ng）：溫被褥使之暖，扇坐席使之涼。這里泛指侍奉父母。
[20]觀行矩步：步行端正。比喻舉動(dòng)合乎禮儀法度。
[21]鏘（qi`ng）鏘翼翼：恭敬謙和地行走。
[22]嚴(yán)君：本來專指父親。這里指尊嚴(yán)的君主。
[23]優(yōu)言：褒美之言。
[24]好尚：愛好和崇尚。
[25]勵(lì)：通“礪”。磨煉，砥礪。
[26]篤：真誠(chéng)，純一。
[27]�。寒�(dāng)，遭逢。荼蓼（t%li2o）：本指處境艱苦。這里指父親去世，家境困苦。
[28]家涂：亦作“家途”。家道。
[29]百口：指全家人。古代多大家庭，人口多，故稱“百口”。
索然：離散零落的樣子。
[30]鞠：養(yǎng)育，撫養(yǎng)。
[31]《禮》：即《禮記》，亦稱《小戴禮記》。儒家經(jīng)典之一。相傳由西漢戴圣編纂，凡四十九篇，為秦漢以前各種禮儀論著選集。
《傳》：指《春秋左氏傳》，亦即《左傳》或《左氏春秋》。儒家經(jīng)典之一。舊傳為春秋時(shí)左丘明所撰。多用事實(shí)解釋《春秋》。書中保存了大量古代史料，文字優(yōu)美，記事詳明，實(shí)為中國(guó)古代一部史學(xué)和文學(xué)名著。
[32]屬（zh^）文：撰著文辭。即寫文章。
[33]陶：熏陶。染：熏染，影響。
[34]肆欲：極欲，任情。輕言：說話輕率，不慎重。
[35]卒（c&）：同“猝”。突然。
[36]心共口敵：心里想的與口里說的不一致。
[37]性與情競(jìng)：性指善的本性，情指情欲。性與情競(jìng)，理智與感情處于矛盾狀態(tài)。
[38]指：通“旨”。想法，意圖。
[39]后車：后車之鑒的意思。
教子第二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1]，不教不知也。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懷子三月，出居別宮，目不邪視，耳不妄聽，音聲滋味[2]，以禮節(jié)之。書之玉版，藏諸金匱[3]。生子咳[4]，師保固明[5]，孝仁禮義，導(dǎo)習(xí)之矣。凡庶縱不能爾[6]，當(dāng)及嬰稚，識(shí)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為則為，使止則止[7]。比及數(shù)歲[8]，可省笞罰[9]。父母威嚴(yán)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運(yùn)為[10]，恣其所欲[11]，宜誡翻獎(jiǎng)[12]，應(yīng)呵反笑[13]，至有識(shí)知[14]，謂法當(dāng)爾。驕慢已習(xí)[15]，方復(fù)制之，捶撻至死而無威[16]，忿怒日隆而增怨[17]，逮于成長(zhǎng)[18]，終為敗德[19]�？鬃釉芠20]：“少成若天性，習(xí)慣如自然”是也[12]。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闭\(chéng)哉斯語！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惡；但重于呵怒[22]，傷其顏色[23]，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24]。當(dāng)以疾病為諭，安得不用湯藥針艾救之哉[25]？又宜思勤督訓(xùn)者[26]，可愿苛虐于骨肉乎[27]？誠(chéng)不得已也。
王大司馬母魏夫人[28]，性甚嚴(yán)正；王在湓城時(shí)，為三千人將，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猶捶撻之，故能成其勛業(yè)。梁元帝時(shí)[29]，有一學(xué)士，聰敏有才，為父所寵，失于教義：一言之是[30]，遍于行路[31]，終年譽(yù)之；一行之非[32]，揜藏文飾[33]，冀其自改。年登婚宦[34]，暴慢日滋[35]，竟以言語不擇，為周逖抽腸釁鼓云[36]。
父子之嚴(yán)[37]，不可以狎[38]；骨肉之愛，不可以簡(jiǎn)[39]。簡(jiǎn)則慈孝不接[40]，狎則怠慢生焉[41]。由命士以上，父子異宮，此不狎之道也[42]；抑搔癢痛，懸衾篋枕，此不簡(jiǎn)之教也[43]。或問曰：“陳亢喜聞君子之遠(yuǎn)其子[44]，何謂也？”對(duì)曰：“有是也。蓋君子之不親教其子也�！对�(shī)》有諷刺之辭[45]，《禮》有嫌疑之誡，《書》有悖亂之事[46]，《春秋》有邪僻之譏[47]，《易》有備物之象[48]：皆非父子之可通言[49]，故不親授耳[50]�！�
齊武成帝子瑯邪王[51]，太子母弟也[52]，生而聰慧，帝及后并篤愛之，衣服飲食，與東宮相準(zhǔn)[53]。帝每面稱之曰：“此黠兒也[54]，當(dāng)有所成�！奔疤蛹次唬蹙觿e宮，禮數(shù)優(yōu)僭[55]，不與諸王等；太后猶謂不足，常以為言。年十許歲[56]，驕恣無節(jié)，器服玩好，必?cái)M乘輿[57]；常朝南殿，見典御進(jìn)新冰、鉤盾獻(xiàn)早李[58]，還索不得[59]，遂大怒，曰[60]：“至尊已有，我何意無[61]？”不知分齊[62]，率皆如此。識(shí)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譏[63]。后嫌宰相，遂矯詔斬之[64]，又懼有救，乃勒麾下軍士，防守殿門；既無反心[65]，受勞而罷，后竟坐此幽薨[66]。
人之愛子，罕亦能均[67]；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賢俊者自可賞愛，頑魯者亦當(dāng)矜憐[68]，有偏寵者，雖欲以厚之，更所以禍之。共叔之死，母實(shí)為之。趙王之戮[69]，父實(shí)使之。劉表之傾宗覆族[70]，袁紹之地裂兵亡[71]，可為靈龜明鑒也[72]。
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73]，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74]，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shí)俯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yè)，自致卿相[75]，亦不愿汝曹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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